在冒險空間裡,開展另一種可能的自我
細說冒險治療
2023-11-02
作者:徐堅璽心理師
秋末,我開著車行路在花東縱谷,前往還在100公里外的富里附近一所國中,準備帶領三位學生學習攀樹,當然,不僅僅是學習攀樹,而是要在攀樹的過程中,發掘各種改變他們的機會。但說到改變,我真的能改變他們什麼嗎?也許我要做的,只是去發現隱藏在他們生命當中的可能性。透過冒險活動,我將引導他們進入一個特別的情境,好讓我可以看見那個可能性。回想十二年前,我開始把自己定位成冒險治療取向的心理師,一樣是開著車,前往平溪服務當地學校的學生,我還能回憶起自己如何在一位學生面前,略帶生澀地抖開一條扁帶,邀請他跟我學習打水結,然後進行一場「靠我就對了」(註1)的室內雙人冒險,而在那小小的空間裡活動的他卻說:「很危險,我不要!」不免讓我好奇這樣一位在意活動安全的學生,怎麼會經常惹動老師、引發衝突?「在他的心裡面,現在是出現了什麼呢?」這一直是我進行冒險治療的過程中,最常出現在我內心的問句。
而這一趟到富里的路上,跟十二年前有一點點不一樣,一位研究生跟在我旁邊,想要領略冒險治療的魅力。相對於我這個老骨頭,她的言談仍保有一種新鮮感:「坐在車子裡面很開心,看著窗外的山、稻田、雲、樹林,不斷轉換的景色,我很喜歡這種用時間去交換空間的過程。」有她的詮釋,這100公里似乎不再是一種交通的負擔,而是一種轉換的過程,在我即將去輔導別人之前,我自己也要先轉換,進入另一種空間。也許冒險治療的底蘊不只是字面上的「冒險」,而是有意地引導個案進入另一種質地的空間,一個人就有機會開展出另外的可能性。
冒險體驗創造一種質地不同的空間
確實,第一次透過冒險看見這三位學生的時候,就讓我看到許多的可能性。在攀樹之前,我使用一種冒險活動—走繩(註2)—來進行暖身。當我自己也還沒嘗試過這個活動時,我認為走繩就是武俠小說裡小龍女做的事,或是雜耍特技團才有的表演,不是我這種人能做的。我錯了,原來我也做得到,雖然我還不能跳躍翻滾,一般地行走已經不是什麼難事了。當我第一次向這三個學生說明這個活動時,他們第一個反應也是:「怎麼可能!」但過不了多久,反倒是我向他們說:「怎麼可能!」他們用不到一節課的時間,就可以在走繩上平衡超過十秒以上的時間,而我可是練了好幾個小時之後,才有這樣的成果。
有一種論述是這些學生天生體能好,會運動,我們使用走繩活動就能配合他們的能力,讓他們看見自己的優勢,但我暫且不從這個角度來看我使用走繩活動,因為這樣是否體能不佳的學生就不適合做冒險體驗呢?當然不是。透過冒險治療的作為,我們有意地創造一種質地上不同的空間,並邀請一個人投入,而當他進入這個空間的時候,因著他自身在這空間產生的獨特感官經驗,就有機會展現一種有別以往的自我狀態,這個空間也有其獨特的脈絡,指引他形塑對自己的認識。例如,我帶領這三位學生進行走繩體驗,我架起了一條懸空的繩索,然後在他們面前解說等一下要嘗試站在繩子上,我自己也親自示範如何站在繩子上,在他們面前的我是一位身材普通、不怎麼強壯的中年大叔,這樣的人可以在繩子上站立,並維持一段時間的平衡,然後他們自己也來到繩子面前,他把腳踏在繩子上時會上下左右搖晃,一個會站立的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站不住了,但又從我身上知道,他應該有機會站立得住,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嘗試,並從我的口中持續得到回饋,而且這些回饋都帶有一個穩定的信念,就是「你也可以站立得住」,雖然一時之間還沒有發生。另外,他自己與繩子的互動也帶來一種新鮮的身體感受,好像可以感覺到某個瞬間的穩定,但又稍縱即逝,這也許讓他想再試試看,試圖抓到那一點點感覺,可能他自己可以掌握得越來越清楚,或者他還是不清楚,但有從我而來的指引讓他可以遵循,這些可以支持他不要再回到舊有的狀態,也就是以為自己只能站在地上而不能站在繩子上。對這三位學生而言,在走繩所創造出來的冒險空間裡,他們進入一種獨特的身份認同,只要把自己的腳踩在走繩上,就可以成為一個練武奇才!有別於一般他們進入「上學」這個空間所形塑的自我狀態。
以主動的狀態進入冒險空間
我喜歡使用攀樹活動來創造冒險空間,因為到樹上去好像是一種原始天性,蠻荒時代的人類為了求生應該經常要爬樹吧!更何況我們的身體構造還真的還滿適合在樹上活動的。一般我會教導學生利用繩索來攀樹,一來保護攀爬者的安全,二來可以讓攀爬者動手做,自己想辦法前往樹冠層的某個位置。進行攀樹時,攀爬者不再只是平面二維度的移動,還要加入高度,讓他進入一個真實的立體三維度空間,而且他的行動不再只是依靠雙腳,而是四肢,透過延伸自己的肢體才穩定地在樹上活動。所以,運用攀樹,我們也能創造另一種質地的空間。
只要時間足夠,我會教導學生學會一整套的攀樹技巧,包含著裝、架設繩索、攀爬動作、收拾裝備等等,我希望最終的成果是,給他一套攀樹裝備,他就能抵達某棵樹上的某個位置,結束時再把一套裝備收拾好還給我。因為我想要凸顯那個進入冒險空間的主動意識,我為他做得越多,主動意識就越少,我為他做得越少,主動意識就越多,而主動意識越多,他在這個冒險空間下形成的自我認識,更能成為自己內在的身份認同。對這三個練武奇才來說,他們需要練的不在於攀爬的動作,願意爬得高爬得快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既存的自我狀態,他們最需要練的是一種注重細節的自我狀態,讓他們可以把一系列精細的任務結合起來,這種狀態通常就發生在架設繩索的時刻。例如,他們必須精確地將繩子拋入某一節枝幹(通常在七、八公尺以上的高度),他們必須小心處理繩子以免纏繞打結(繩子有粗繩、細繩,而且通常有30公尺長),他們必須正確地打出幾個繩結並組合在一起(繩結不常打是很容易忘的)。為了完成這些學習,他們前前後後大概花了十五節課的時間,終於可以「接近」獨立完成攀爬(因為常常還是要提醒他們繩結的打法)。現在看來或許他們還不夠注重細節,但至少願意進入這種自我狀態來進行學習。
與個案一同行動的治療師
冒險治療所開展出來的冒險空間,不是只給個案的,治療師也要在裡頭,與個案共同參與。這三位學生走繩,我也走繩,這三位學生攀樹,我也攀樹,甚至跟在我身旁的研究生也要一起走繩攀樹,我們擁有在這空間裡的共享經驗,而這個共享經驗就換轉化成我們的關係。例如:有一次,我帶學生到學校裡比較偏僻的一個角落攀樹,那裡的樹木枝枒長得雜亂,所以學生爬,我也爬,我還帶著鋸子上去,因為要順便修剪樹木,學生看了也想做,我們就一邊爬樹一邊整理這棵樹,那個角落就這樣成為我們共同營造的攀樹訓練場,在那次體驗結束後,學生主動整理起裝備,並把裝備抬回我的車上,這是一次很清晰的關係轉化時刻。這是冒險治療師形塑治療關係的方法—共同行動,如此,治療師才能在個案進入冒險空間—進入另一種自我的狀態—的時刻,成為有效的參照點,成為一種可信的指引。再舉一例,有次一位學生在走繩的練習中很想成功地走七步,甚至下課時間到了,他寧願不下課也要繼續嘗試,這時候我問他,我所教的走繩訣竅哪些他比較容易忘記、沒有在做?我也提醒他在行走中調整呼吸、覺察自己的重心等等這些側重於「觀察自己」的引導語句,而這個時刻他願意接受我的引導,放慢速度、調整呼吸、關注自己所要做的,就這樣引導他進入一種自我覺察的狀態裡頭。
春初時節,我將繼續開著車前往100公里外的富里,持續為這三位學生開啟不同質地的冒險空間。也許「開車」(註3)可以作為冒險治療的一種比喻:治療師是司機,他所開的車應該比較像是一部皮卡,個案不是坐在車內,而是站在貨斗上,他可能會疑惑到底要前往何方,可能會擔憂自己是否安全,治療師除了要小心開車,還需要不斷透過後照鏡看見個案的狀況,隨時考量是要加速還是減速,此刻的目的地是否仍然恰當,因為一有考慮不周,個案可能瑟縮在貨斗內,一心只想回到原來的地方,甚至可能會決定跳車。我們需要保持敏銳,隨時關注個案的狀態來做調整,支持他能在車上站得穩,並興高采烈地與我們朝同一個方向前進。
註1 這個活動治療師要與個案面對面,一同握住扁帶圈,然後兩個人一起盡可能地往後傾斜,並與對方保持平衡。操作方式可參考亞洲體驗教育學會出版的〈一對一冒險體驗活動架構與諮商實例〉這本書。
註2 一條寬約五公分的扁平繩索架設在兩棵樹之間,離地大約四、五十公分高,體驗者要嘗試站在這條扁繩上,先是保持平衡,然後行走轉身、坐下起立等等,這項活動的高手甚至可以在繩上跳躍、翻滾。
註3 開車的比喻引用自慈濟大學人類發展與心理學系彭榮邦老師主持的Podcast「慢讀漫談」,EP10-空間哪有那麼簡單?漫談自我的空間性。本文書寫的觀點也啟發於此。